那遥远的读书时光

既白 文

我的童年充满了乐趣。特别是当我回想起懵懵懂懂的年纪所读过的那些书。回想起当初那种幼稚和纯真的感受,就不禁为之莞尔。这种回忆甚至比那些书和那时的阅读本身更具乐趣。现在看来,年少时那种广泛的囫囵吞枣式的阅读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可贵的精神财富,我不仅没有从中受过多大教益,反而它时常让我上当受骗。它的最大甚至是全部意义就在于给我留下了有趣的可笑的记忆。我可以从中审视到自己心灵的成长。

由于我的父亲是个教师的原因,我识字比一般的小孩子要早。有那个书本相对缺泛的时代 ,我也能比其它小孩多接触到一些书。在我刚识字的时候,爸爸就给我订了《儿童画报》,《好儿童》之类的杂志。这些书图文并茂,讲的多是一些大灰狼小白兔之类的故事。现在我只对其它一个故事记忆犹深:一个聪明人就要死了,死神(我现在还记得图画里他那一身黑衣面目狰狞的样子)去到他家找他索命。他说:尊敬的伟大的神呀,我知道您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但一向有慈悲心怀的您可不可以让我再多活一天呢?死神被他的马屁拍得很舒服,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并按他所说在门上写了“明天”两个大字,表示明天就要取他性命。第二天,死神按时前来,聪明人指着门上的“明天”说,这是您亲手所写亲口答应明天再来取我性命的,您身为神不能出尔反尔。死神没有办法,只好等到明天。最后的结局是聪明人终于战胜了死神而得以不死。

我对这个故事记忆犹新的原因是我把故事中那个聪明人的办法真接用来对付给我布置暑期作业(如写描红本,背唐诗)的爸爸。我以为什么事都只要拖过了今天就会没事。其结果可想而知。我不仅得到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的古训。而且还罚抄了唐诗三百首的最后一首《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真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即使是这样,我仍未对那故事感到怀疑,只是认为爸爸不像死神一样讲道理而已。现在看来,那个故事中除了死神也吃马屁这一节接近真理外,其余都是狗屁不通的谬论。

那时小孩子们手中流行各种各样的小人书,书店里也有卖,很便宜,只要一两毛钱一本。我记得有一次我用两角钱买了四本小人书,高兴得饭都没有吃。小人书有内容丰富多采,图画也美仑美奂。有漫画的,有国画的,有电影剧照影印的,有的版本到现在已经很值钱。当时我看过的小人书数为胜数。光长篇连载的现在都能随口说出一大串,什么《隋唐演义》《杨家将》《三国》《七剑下天山》《神探福尔摩斯》《加里森敢死队》《铁道游击队》等等。几乎所有的小孩子都对小人书爱若珍宝。但那并不是为了阅读,而更多是为了炫耀。我们班有一女同学家里有很多小人书,每天带几本到学校里来,谁讨好她她就借给谁看,神气得了不得。

对于小人书,我们对其图画远比对其文字要感兴趣得多。我们最感到痛快的就是这些书根本不用费神看文字也能对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若指掌。因为在一切小人书里面,凡是容貌丑陋尖嘴猴腮三角眼披衣散发打扮妖艳神态轻浮的准是坏蛋,凡是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一脸正气漂亮端正的准是好人。所以我们不仅能对身份不明的地下党,侦察员,侠客等人心中有数,而且对诸如奸臣,特务,叛徒者洞若观火。

受这些小人书的影响,我很长时间认为可以从一个人的脸上区分他的好坏。这显然是大错特错的。生活告诉我们,好人并不一定长着一张好人的脸,反之亦然。

我似乎天生就有不同寻常的阅读能力。我九岁时读小学四年级,还像小箩卜头一样瘦小。当大人看到我手中抱着一本厚厚的长篇时不免觉得诧异而且怀疑我是不是能看懂。记得那年我在姨父家,半天时间看完了一本《薛丁山征西》,姨父半信半疑地考问我书中的有关情节,我对答无误后,他直说现在这小鬼成精了。

那些年我不知看了多少部这种半文半白的旧小说。光唐代的就有《隋唐演义》《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薛刚反唐》《罗通扫北》等等,宋代的有《杨家将》》《岳家将》,还有从《水浒》里改编的《林十回》《武十回》等等。那时我特别爱看的是唐朝的演义小说。因为里面有一个惹人发笑的程咬金。他虽然只会三板斧,可他活了一百多岁,几乎每本小说都有他出场。而且只要他出来准好笑,板斧都抡不动了也靠吓人能打胜仗,靠骗人搬救兵,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最后看到武则天下台后大笑而死。那时他是我最喜欢一个小说人物之一,因为他的一生充满了喜剧色彩。我对宋代的演义小说就不这么喜欢。年龄太小是不懂得欣赏悲剧的。

这些旧小说对我当时的作文产生了莫大的影响。有一次写郊外游,我写成了这样:“当日,烈日炎炎,无风无浪。我们一行人马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来到一座山下,好一座山!古树森然,怪石嶙立。莫不就是江湖上传闻野兽横行,强人出没,藏龙卧虎的云来山?”老师看完后龙颜大怒,说你从什么地方抄来的快重写。直到我最后写成“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同学们高高兴兴地去云来山郊游,一路上欢歌笑语,草儿也向我们招手,鸟儿也向我们问好”才算过关。

最致命的是有一篇给老师提意见的作文。写之前老师就已经提出了各种参考意见。如要老师别一心扑在工作上,要多休息。还有要老师别偏心,别体罚学生,别布置太多家庭作业等。我的意见虽没上参考内容,也还不算别出心裁标新立异。我写的是要老师别老把好玩的体育课活动课改成语文课数学课。但我的遣词造句的不妥险些让我陷入灭顶之灾。我这样写道:“对于那样的老师,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天可怜见,我对老师并没有如此的血海深仇。因为食肉寝皮,割下脑袋当酒杯这样的话,在旧小说里是常见的日常用语,所以我没多想就用上了。还洋洋得意老师会翻然悔悟。结果可想而知,我得到了那个老师声色俱厉声泣俱下的责骂。这件事我到现在还内疚于心,因为那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好老师。

旧小说给我带来的麻烦远不如武侠小说厉害。它给我的影响不仅表现在精神上的走火入魔,更表现在行为上的奋不顾身。自从迷上武侠小说后,上课时就在课桌的桌面上打一个洞,把小说藏在桌子里,桌上摆着教科书,上课时神不知鬼不觉得从桌上的小洞里看武侠。当时我们一伙武侠迷带着手电筒和水果刀钻遍了当地的每一个洞穴。最深的洞穴长达几里路,而且洞内曲径通幽,时而要攀援而上,时而要趟水而过,时而要伏地爬行。最险的一个洞口要用绳子拴住腰吊下去七八米。这一切都是为了寻找天下无敌的武林秘籍或令人徒增功力的灵丹妙药和吹毛断发的宝刀宝剑。为了体验飞檐走壁的快感和表现自己的勇敢我曾从奶奶家的楼顶上跳下,半天不能爬起来。这种探险一直延续到十二三岁读初中以后。

同许多同龄人一样,当年最崇拜的作家是写《童话大王》的郑渊洁。不仅是因为他的童话写得好看,更是因为他为我们对大人说出了我们想说而不怎么敢说的心里话。最喜欢的杂志是《儿童文学》。那里面有一些写动物的小说让我感动落泪。

至今仍然记得,有两本书,让年少的无忧无虑的我流下了眼泪。一本是《牛虻》,一本是《高山下的花环》。特别是看《高山下的花环》时,我躺在床上,泪水几乎湿透了书本。这个看书流泪的毛病到现在也没有改变——在保证周围没人的时候——我至今仍常常为书本中崇高的情感,伟大的牺牲,悲壮的场面泪流不住。

正如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一样。我们也不能两次走入同一本书。对于前者,不断流逝的是无尽的河水,对于后者,不断变化的是我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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