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 (美)海明威 原著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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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啊,"他轻轻地说出声来,"我跟你奉陪到死。"依我看,它也要跟我奉陪到死的,老
人想,他等待着天明。眼下正当破晓前的时分,天气很冷,他把身子紧贴着木船舷来取暖。
它能熬多久,我也能熬多久,他想。天色微明中,钓索伸展着,朝下通到水中。小船平稳地
移动着,初升的太阳一露边儿,阳光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

    “它在朝北走啊,”老人说。海流会把我们远远地向东方送去,他想。但愿它会随着海
流拐弯。这样可以说明它越来越疲乏了。

    等太阳升得更高了,老人发觉这鱼并不越来越疲乏。只有一个有利的征兆。钓索的斜度
说明它正在较浅的地方游着。这不一定表示它会跃出水来。但它也许会这样。

    “天主啊,叫它跳跃吧,”老人说。“我的钓索够长,可以对付它。”

    也许我把钓索稍微拉紧一点儿,让它觉得痛,它就会跳跃了,他想。既然是白天了,就
让它跳跃吧,这样它会把沿着背脊的那些液囊装满了空气,它就没法沉到海底去死了。

    他动手拉紧钓索,可是自从他钓上这条鱼以来,钓索已经绷紧到快要迸断的地步,他向
后仰着身子来拉,感到它硬邦邦的,就知道没法拉得更紧了。我千万不能猛地一拉,他想。
每猛拉一次,会把钓钩划出的口子弄得更宽些,等它当真跳跃起来,它也许会把钓钩甩掉。
反正太阳出了,我觉得好过些,这一回我不用盯着太阳看了。

    钓索上粘着黄色的海藻,可是老人知道这只会给鱼增加一些拉力,所以很高兴。正是这
种黄色的果囊马尾藻在夜间发出很强的磷光。

    “鱼啊,"他说,"我爱你,非常尊敬你。不过今天无论如何要把你杀死。”

    但愿如此,他想。一只小鸟从北方朝小船飞来。那是只鸣禽,在水面上飞得很低。老人
看出它非常疲乏了。

    鸟儿飞到船梢上,在那儿歇一口气。然后它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落在那根钓索上,
在那儿它觉得比较舒服。"你多大了?"老人问鸟儿。"你这是第一次出门吗?”

    他说话的时候,鸟儿望着他。它太疲乏了,竟没有细看这钓索,就用小巧的双脚紧抓住
了钓索,在上面摇啊晃的。"这钓索很稳当,"老人对它说。"太稳当啦。夜里风息全无,你
怎么会这样疲乏啊。鸟儿都怎么啦?”

    因为有老鹰,他想,飞到海上来追捕它们。但是这话他没跟这鸟儿说,反正它也不懂他
的话,而且很快就会知道老鹰的厉害。

    “好好儿歇歇吧,小鸟,"他说。"然后投身进去,碰碰运气,象任何人或者鸟或者鱼那
样。”

    他靠说话来鼓劲,因为他的背脊在夜里变得僵直,眼下真痛得厉害。

    “鸟儿,乐意的话就住在我家吧,"他说。"很抱歉,我不能趁眼下刮起小风的当儿,扯
起帆来把你带回去。可是我总算有个朋友在一起了。”

    就在这当儿,那鱼陡地一歪,把老人拖倒在船头上,要不是他撑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钓
索,早把他拖到海里去了。钓索猛地一抽时,鸟儿飞走了,老人竟没有看到它飞走。

    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钓索,发现手上正在淌血。

    “这么说这鱼给什么东西弄伤了,"他说出声来,把钓索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鱼转回
来。但是拉到快绷断的当儿,他就握稳了钓索,身子朝后倒,来抵消钓索上的那股拉力。

    “你现在觉得痛了吧,鱼,"他说。"老实说,我也是如此啊。”

    他掉头寻找那只小鸟,因为很乐意有它来作伴。鸟儿飞走了。

    你没有待多久,老人想。但是你去的地方风浪较大,要飞到了岸上才平安。我怎么会让
那鱼猛地一拉,划破了手?我一定是越来越笨了。要不,也许是因为只顾望着那只小鸟,想
着它的事儿。现在我要关心自己的活儿,过后得把那金枪鱼吃下去,这样才不致没力气。

    “但愿那孩子在这儿,并且我手边有点儿盐就好了,"他说出声来。

    他把沉甸甸的钓索挪到左肩上,小心地跪下,在海水里洗手,把手在水里浸了一分多
钟,注视着血液在水中漂开去,海水随着船的移动在他手上平稳地拍打着。

    “它游得慢多了,"他说。

    老人巴不得让他的手在这盐水中多浸一会儿,但害怕那鱼又陡地一歪,于是站起身,打
叠起精神,举起那只手,朝着太阳。左不过被钓索勒了一下,割破了肉。然而正是手上最得
用的地方。他知道需要这双手来干成这桩事,不喜欢还没动手就让手给割破。

    “现在,"等手晒干了,他说,"我该吃小金枪鱼了。我可以用鱼钩把它钓过来,在这儿
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来,用鱼钩在船梢下找到了那条金枪鱼,小心不让它碰着那几卷钓索,把它钩到
自己身边来。他又用左肩挎住了钓索,把左手和胳臂撑在座板上,从鱼钩上取下金枪鱼,再
把鱼钩放回原处。他把一膝压在鱼身上,从它的脖颈竖割到尾部,割下一条条深红色的鱼
肉。这些肉条的断面是楔形的,他从脊骨边开始割,直割到肚子边,他割下了六条,把它们
摊在船头的木板上,在裤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鱼尾巴,把骨头扔在海里。

    “我想我是吃不下一整条的,"他说,用刀子把一条鱼肉一切为二。他感到那钓索一直
紧拉着,他的左手抽起筋来。这左手紧紧握住了粗钓索,他厌恶地朝它看着。

    “这算什么手啊,"他说。"随你去抽筋吧。变成一只鸟爪吧。对你可不会有好处。”

    快点,他想,望着斜向黑暗的深水里的钓索。快把它吃了,会使手有力气的。不能怪这
只手不好,你跟这鱼已经打了好几个钟点的交道啦。不过你是能跟它周旋到底的。马上把金
枪鱼吃了。

    他拿起半条鱼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倒并不难吃。好好儿咀嚼,他想,把汁水都
咽下去。如果加上一点儿酸橙或者柠檬或者盐,味道可不会坏。

    “手啊,你感觉怎么样?"他问那只抽筋的手,它僵直得几乎跟死尸一般。"我为了你再
吃一点儿。”他吃着他切成两段的那条鱼肉的另外一半。他细细地咀嚼,然后把鱼皮吐出
来。

    “觉得怎么样,手?或者现在还答不上来?”他拿起一整条鱼肉,咀嚼起来。

    “这是条壮实而血气旺盛的鱼。"他想。"我运气好,捉到了它,而不是条鲯鳅。鲯鳅太
甜了。这鱼简直一点也不甜,元气还都保存着。”

    然而最有道理的还是讲究实用,他想。但愿我有点儿盐。我还不知道太阳会不会把剩下
的鱼肉给晒坏或者晒干,所以最好把它们都吃了,尽管我并不饿。那鱼现在又平静又安稳。
我把这些鱼肉统统吃了,就有充足的准备啦。

    “耐心点吧,手,"他说。"我这样吃东西是为了你啊。”我巴望也能喂那条大鱼,他
想。它是我的兄弟。可是我不得不把它弄死,我得保持精力来这样做。他认真地慢慢儿把那
些楔形的鱼肉条全都吃了。

    他直起腰来,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行了,"他说。"你可以放掉钓索了,手啊,我要单单用右臂来对付它,直到你不再胡
闹。"他把左脚踩住刚才用左手攥着的粗钓索,身子朝后倒,用背部来承受那股拉力。"天主
帮助我,让这抽筋快好吧,"他说。"因为我不知道这条鱼还要怎么着。”

    不过它似乎很镇静,他想,而且在按着它的计划行动。可是它的计划是什么,他想。我
的又是什么?我必须随机应变,拿我的计划来对付它的,因为它个儿这么大。如果它跳出水
来,我能弄死它。但是它始终待在下面不上来。那我也就跟它奉陪到底。

    他把那只抽筋的手在裤子上擦擦,想使手指松动松动。可是手张不开来。也许随着太阳
出来它能张开,他想。也许等那些养人的生金枪鱼肉消化后,它能张开。如果我非靠这只手
不可,我要不惜任何代价把它张开。但是我眼下不愿硬把它张开。让它自行张开,自动恢复
过来吧。我毕竟在昨夜把它使用得过度了,那时候不得不把各条钓索解开,系在一起。

    他眺望着海面,发觉他此刻是多么孤单。但是他可以看见漆黑的海水深处的彩虹七色、
面前伸展着的钓索和那平静的海面上的微妙的波动。由于贸易风的吹刮,这时云块正在积聚
起来,他朝前望去,见到一群野鸭在水面上飞,在天空的衬托下,身影刻划得很清楚,然后
模糊起来,然后又清楚地刻划出来,于是他发觉,一个人在海上是永远不会感到孤单的。

    他想到有些人乘小船驶到了望不见陆地的地方,会觉得害怕,他明白在天气会突然变坏
的那几月里,他们是有理由害怕的。可是如今正当刮飓风的月份,而在不刮的时候,这些月
份正是一年中天气最佳的时候。

    如果将刮飓风,而你正在海上的话,你总能在好几天前就看见天上有种种迹象。人们在
岸上可看不见,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找什么,他想。陆地上一定也看得见异常的现象,那就是
云的式样不同。但是眼前不会刮飓风。

    他望望天空,看见一团团白色的积云,形状象一堆堆可人心意的冰淇淋,而在高高的上
空,高爽的九月的天空衬托着一团团羽毛般的卷云。

    “轻风,"他说。"这天气对我比对你更有利,鱼啊。”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他正在
慢慢地把它张开。

    我恨抽筋,他想。这是对自己身体的背叛行为。由于食物中毒而腹泻或者呕吐,是在别
人面前丢脸。但是抽筋,在西班牙语中叫calambre,是丢自己的脸,尤其是一个人
独自待着的时候。

    要是那孩子在这儿,他可以给我揉揉胳臂,从前臂一直往下揉,他想。不过这手总会松
开的。

    随后,他用右手去摸钓索,感到上面的份量变了,这才看见在水里的斜度也变了。跟
着,他俯身朝着钓索,把左手啪地紧按在大腿上,看见倾斜的钓索在慢慢地向上升起。"它
上来啦,"他说。"手啊,快点。请快一点。”

    钓索慢慢儿稳稳上升,接着小船前面的海面鼓起来了,鱼出水了。它不停地往上冒,水
从它身上向两边直泻。它在阳光里亮光光的,脑袋和背部呈深紫色,两侧的条纹在阳光里显
得宽阔,带着淡紫色。它的长嘴象棒球棒那样长,逐渐变细,象一把轻剑,它把全身从头到
尾都露出水面,然后象潜水员般滑溜地又钻进水去,老人看见它那大镰刀般的尾巴没入水
里,钓索开始往外飞速溜去。

    “它比这小船还长两英尺,”老人说。钓索朝水中溜得既快又稳,说明这鱼并没有受
惊。老人设法用双手拉住钓索,用的力气刚好不致被鱼扯断。他明白,要是他没法用稳定的
劲儿使鱼慢下来,它就会把钓索全部拖走,并且绷断。

    它是条大鱼,我一定要制服它,他想。我一定不能让它明白它有多大的力气,明白如果
飞逃的话,它能干出什么来。我要是它,我眼下就要使出浑身的力气,一直飞逃到什么东西
绷断为止。但是感谢上帝它们没有我们这些要杀害它们的人聪明,尽管它们比我们高尚,更
有能耐。

    老人见过许多大鱼。他见过许多超过一千磅的,前半辈子也曾逮住过两条这么大的,不
过从未独自一个人逮住过。现在正是独自一个人,看不见陆地的影子,却在跟一条比他曾见
过、曾听说过的更大的鱼紧拴在一起,而他的左手依旧拳曲着,象紧抓着的鹰爪。

    可是它就会复原的,他想。它当然会复原,来帮助我的右手。有三样东西是兄弟:那条
鱼和我的两只手。这手一定会复原的。真可耻,它竟会抽筋。鱼又慢下来了,正用它惯常的
速度游着。

    弄不懂它为什么跳出水来,老人想。简直象是为了让我看看它个儿有多大才跳的。反正
我现在是知道了,他想。但愿我也能让它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这一来它会看到这只
抽筋的手了。让它以为我是个比现在的我更富有男子汉气概的人,我就能做到这一点。但愿
我就是这条鱼,他想,使出它所有的力量,而要对付的仅仅是我的意志和我的智慧。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忍受着袭来的痛楚感,那鱼稳定地游着,小船穿过深色的
海水缓缓前进。随着东方吹来的风,海上起了小浪,到中午时分,老人那抽筋的左手复原
了。

    “这对你是坏消息,鱼啊,"他说,把钓索从披在他肩上的麻袋上挪了一下位置。

    他感到舒服,但也很痛苦,然而他根本不承认是痛苦。

    “我并不虔诚,"他说。"但是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十遍《圣母经》,使我能逮住
这条鱼,我还许下心愿,如果逮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莱的圣母。这是我许下的心愿。”
他机械地念起祈祷文来。有些时候他太倦了,竟背不出祈祷文,他就念得特别快,使字句能
顺口念出来。《圣母经》要比《天主经》容易念,他想。

    “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
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们。"然后他加上了两句:"万福童
贞圣母,请您祈祷叫这鱼死去。虽然它是那么了不起。”

    念完了祈祷文,他觉得舒坦多了,但依旧象刚才一样地痛,也许更厉害一点儿,于是他
背靠在船头的木舷上,机械地活动起左手的手指。

    此刻阳光很热了,尽管微风正在柔和地吹起。

    “我还是把挑出在船梢的细钓丝重新装上钓饵的好,"他说。“如果那鱼打算在这里再
过上一夜,我就需要再吃点东西,再说,水瓶里的水也不多了。我看这儿除了鲯鳅,也逮不
到什么别的东西。但是,如果趁它新鲜的时候吃,味道不会差。我希望今夜有条飞鱼跳到船
上来。可惜我没有灯光来引诱它。飞鱼生吃味道是呱呱叫的,而且不用把它切成小块。我眼
下必须保存所有的精力。天啊,我当初不知道这鱼竟这么大。”"可是我要把它宰了,"他
说。"不管它多么了不起,多么神气。”

    然而这是不公平的,他想。不过我要让它知道人有多少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难。

    “我跟那孩子说过来着,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他说。"现在是证实这话的时候
了。”

    他已经证实过上千回了,这算不上什么。眼下他正要再证实一回。每一回都是重新开
始,他这样做的时候,从来不去想过去。

    但愿它睡去,这样我也能睡去,梦见狮子,他想。为什么如今梦中主要只剩下了狮子?
别想了,老头儿,他对自己说。眼下且轻轻地靠着木船舷歇息,什么都不要想。它正忙碌
着。你越少忙碌越好。

    时间已是下午,船依旧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不过这时东风给船增加了一份阻力,老人
随着不大的海浪缓缓漂流,钓索勒在他背上的感觉变得舒适而温和些了。

    下午有一回,钓索又升上来了。可是那鱼不过是在稍微高一点的平面上继续游着。太阳
晒在老人的左胳臂和左肩和背脊上。所以他知道这鱼转向东北方了。

    既然这鱼他看见过一回,他就能想象它在水里游的样子,它那翅膀般的胸鳍大张着,直
竖的大尾巴划破黝黑的海水。不知道它在那样深的海里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它的眼睛
真大,马的眼睛要小得多,但在黑暗里看得见东西。从前我在黑暗里能看得很清楚。可不是
在乌漆麻黑的地方。不过简直能象猫一样看东西。

    阳光和他手指不断的活动,使他那抽筋的左手这时完全复原了,他就着手让它多负担一
点拉力,并且耸耸背上的肌肉,使钓索挪开一点儿,把痛处换个地方。

    “你要是没累乏的话,鱼啊,"他说出声来,"那你真是不可思议啦。”

    他这时感到非常疲乏,他知道夜色就要降临,所以竭力想些别的事儿。他想到棒球的两
大联赛,就是他用西班牙语所说的GranLigas,他知道纽约市的扬基队正在迎战底
特律的老虎队。

    这是联赛的第二天,可我不知道比赛的结果如何。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对得起
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他即使脚后跟长了骨刺,在疼痛,也能把一切做得十全十美。骨刺
是什么玩意儿?他问自己。西班牙语叫做unespuela-dehueso。我们没有
这玩意儿。它痛起来跟斗鸡脚上装的距铁刺扎进人的脚后跟时一样厉害吗?我想我是忍受不
了这种痛苦的,也不能象斗鸡那样,一只眼睛或两只被啄瞎后仍旧战斗下去。人跟伟大的鸟
兽相比,真算不上什么。我还是情愿做那只待在黑暗的深水里的动物。

    “除非有鲨鱼来,"他说出声来。"如果有鲨鱼来,愿天主怜悯它和我吧。”

    你以为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能守着一条鱼,象我守着这一条一样长久吗?他想。我相信
他能,而且更长久,因为他年轻力壮。加上他父亲当过渔夫。不过骨刺会不会使他痛得太厉
害?

    “我说不上来,"他说出声来。"我从来没有长过骨刺。”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为了给自己增强信心,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萨布兰卡的一家酒店里,
跟那个码头上力气最大的人,
    从西恩富戈斯来的大个子黑人比手劲的光景。整整一天一夜,他们把手拐儿搁在桌面
一道粉笔线上,胳膊朝上伸直,两只手紧握着。双方都竭力将对方的手使劲朝下压到桌面
上。好多人在赌谁胜谁负,人们在室内的煤油灯下走出走进,他打量着黑人的胳膊和手,还
有这黑人的脸。最初的八小时过后,他们每四小时换一个裁判员,好让裁判员轮流睡觉。他
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来,他们俩正视着彼此的眼睛,望着手和胳膊,打赌的人在
屋里走出走进,坐在靠墙的高椅子上旁观。四壁漆着明亮的蓝色,是木制的板壁,几盏灯把
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黑人的影子非常大,随着微风吹动挂灯,这影子也在墙上移动着。

    一整夜,赌注的比例来回变换着,人们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边,还替他点燃香烟。黑人
喝了朗姆酒,就拚命地使出劲儿来,有一回把老人的手(他当时还不是个老人,而是"冠军"
圣地亚哥)扳下去将近三英寸。但老人又把手扳回来,恢复势均力敌的局面。他当时确信自
己能战胜这黑人,这黑人是个好样的,伟大的运动家。天亮时,打赌的人们要求当和局算
了,裁判员摇头不同意,老人却使出浑身的力气来,硬是把黑人的手一点点朝下扳,直到压
在桌面上。这场比赛是在一个礼拜天的早上开始的,直到礼拜一早上才结束。好多打赌的人
要求算是和局,因为他们得上码头去干活,把麻袋装的糖装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工
作。要不然人人都会要求比赛到底的。但是他反正把它结束了,而且赶在任何人上工之前。

    此后好一阵子,人人都管他叫"冠军",第二年春天又举行了一场比赛。不过打赌的数目
不大,他很容易就赢了,因为他在第一场比赛中打垮了那个西恩富戈斯来的黑人的自信心。
此后,他又比赛过几次,以后就此不比赛了。他认为如果一心想要做到的话,他能够打败任
何人,他还认为,这对他要用来钓鱼的右手有害。他曾尝试用左手作了几次练习赛。但是他
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愿听他的吩咐行动,他不信任它。

    这会儿太阳就会把手好好晒干的,他想。它不会再抽筋了,除非夜里太冷。不知道这一
夜会发生什么事。

    一架飞机在他头上飞过,正循着航线飞向迈阿密,他看着它的影子惊起成群成群的飞
鱼。

    “有这么多的飞鱼,这里该有鲯鳅,"他说,带着钓索倒身向后靠,看能不能把那鱼拉
过来一点儿。但是不行,钓索照样紧绷着,上面抖动着水珠,都快迸断了。船缓缓地前进,
他紧盯着飞机,直到看不见为止。

    坐在飞机里一定感觉很怪,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朝下望,海是什么样子?要不
是飞得太高,他们一定能清楚地看到这条鱼。我希望在两百英寻的高度飞得极慢极慢,从空
中看鱼。在捕海龟的船上,我待在桅顶横桁上,即使从那样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东西。从那
里朝下望,鲯鳅的颜色更绿,你能看清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斑点,你可以看见它们整整一
群在游水。怎么搞的,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很快的鱼都有紫色的背脊,一般还有紫色条
纹或斑点?鲯鳅在水里当然看上去是绿色的,因为它们实在是金黄色的。但是当它们饿得
慌,想吃东西的时候,身子两侧就会出现紫色条纹,象大马林鱼那样。是因为愤怒,还是游
得太快,才使这些条纹显露出来的呢?

    就在断黑之前,老人和船经过好大一起马尾藻,它在风浪很小的海面上动荡着,仿佛海
洋正同什么东西在一条黄色的毯子下做爱,这时候,他那根细钓丝给一条鲯鳅咬住了。他第
一次看见它是在它跃出水面的当儿,在最后一线阳光中确实象金子一般,在空中弯起身子,
疯狂地扑打着。它惊慌得一次次跃出水面,象在做杂技表演,他呢,慢慢地挪动身子,回到
船梢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钓索,用左手把鲯鳅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钓丝,就用
光着的左脚踩住。等到这条带紫色斑点的金光灿烂的鱼给拉到了船梢边,绝望地左右乱窜乱
跳时,老人探出身去,把它拎到船梢上。它的嘴被钓钩挂住了,抽搐地动着,急促地连连咬
着钓钩,还用它那长而扁的身体、尾巴和脑袋拍打着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一下它的金光
闪亮的脑袋,它才抖了一下,不动了。

    老人把钓钩从鱼嘴里拔出来,重新安上一条沙丁鱼作饵,把它甩进海里。然后他挪动身
子慢慢地回到船头。他洗了左手,在裤腿上擦干。然后他把那根粗钓索从右手挪到左手,在
海里洗着右手,同时望着太阳沉到海里,还望着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钓索。

    “那鱼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他说。但是他注视着海水如何拍打在他手上,发
觉船走得显然慢些了。

    “我来把这两支桨交叉绑在船梢,这样在夜里能使它慢下来,"他说。"它能熬夜,我也
能。”

    最好稍等一会儿再把这鲯鳅开肠剖肚,这样可以让鲜血留在鱼肉里,他想。我可以迟一
会儿再干,眼下且把桨扎起来,在水里拖着,增加阻力。眼下还是让鱼安静些的好,在日落
时分别去过分惊动它。对所有的鱼来说,太阳落下去的时分都是难熬的。

    他把手举起来晾干了,然后攥住钓索,尽量放松身子,听任自己被拖向前去,身子贴在
木船舷上,这样船承担的拉力和他自己承担的一样大,或者更大些。

    我渐渐学会该怎么做了,他想。反正至少在这一方面是如此。再说,别忘了它咬饵以来
还没吃过东西,而且它身子庞大,需要很多的食物。我已经把这整条金枪鱼吃了。明天我将
吃那条鲯鳅。他管它叫"黄金鱼"。也许我该在把它开膛时吃上一点儿。它比那条金枪鱼要难
吃些。不过话得说回来,没有一桩事是容易的。

    “你觉得怎么样,鱼?"他开口问。"我觉得很好过,我左手已经好转了,我有够一夜和
一个白天吃的食物。拖着这船吧,鱼。”

    他并不真的觉得好过,因为钓索勒在背上疼痛得几乎超出了能忍痛的极限,进入了一种
使他不放心的麻木状态。不过,比这更糟的事儿我也曾碰到过,他想。我一只手仅仅割破了
一点儿,另一只手的抽筋已经好了。我的两腿都很管用。再说,眼下在食物方面我也比它占
优势。
 
    这时天黑了,因为在九月里,太阳一落,天马上就黑下来。他背靠者船头上给磨损的木
板,尽量休息个够。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猎户座左脚那颗星的名字,但是看到了
它,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都要露面,他又有这些遥远的朋友来做伴了。

    “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他说出声来。"我从没看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鱼。不过我必须
把它弄死。我很高兴,我们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月亮,那该多糟,他想。月亮会逃走的。不过想想看,
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太阳,那又怎么样?我们总算生来是幸运的,他想。

    于是他替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感到伤心,但是要杀死它的决心绝对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
减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凭它的举止风度和它
的高度的尊严来看,谁也不配吃它。

    我不懂这些事儿,他想。可是我们不必去弄死太阳或月亮或星星,这是好事。在海上过
日子,弄死我们自己真正的兄弟,已经够我们受的了。

    现在,他想,我该考虑考虑那在水里拖着的障碍物了。这玩意儿有它的危险,也有它的
好处。如果鱼使劲地拉,造成阻力的那两把桨在原处不动,船不象从前那样轻的话,我可能
会被鱼拖走好长的钓索,结果会让它跑了。保持船身轻,会延长我们双方的痛苦,但这是我
的安全所在,因为这鱼能游得很快,这本领至今尚未使出过。不管出什么事,我必须把这鲯
鳅开膛剖肚,免得坏掉,并且吃一点长长力气。

    现在我要再歇一个钟点,等我感到鱼稳定了下来,才回到船梢去干这事,并决定对策。
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看它怎样行动,是否有什么变化。把那两把桨放在那儿是个好计策;
不过已经到了该安全行事的时候。这鱼依旧很厉害。我看见过钓钩挂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闭
得紧紧的。钓钩的折磨算不上什么。饥饿的折磨,加上还得对付它不了解的对手,才是天大
的麻烦。歇歇吧,老家伙,让它去干它的事,等轮到该你干的时候再说。

    他认为自己已经歇了两个钟点。月亮要等到很晚才爬上来,他没法判断时间。实在他并
没有好好休息,只能说是多少歇了一会儿。他肩上依旧承受着鱼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按在
船头的舷上,把对抗鱼的拉力的任务越来越让小船本身来承担了。

    要是能把钓索栓住,那事情会变得多简单啊,他想。可是只消鱼稍微歪一歪,就能把钓
索绷断。我必须用自己的身子来缓冲这钓索的拉力,随时准备用双手放出钓索。

    “不过你还没睡觉呢,老头儿,"他说出声来。"已经熬过了半个白天和一夜,现在又是
一个白天,可你一直没睡觉。你必须想个办法,趁鱼安静稳定的时候睡上一会儿。如果你不
睡觉,你会搞得脑筋糊涂起来。”

    我脑筋够清醒的,他想。太清醒啦。我跟星星一样清醒,它们是我的兄弟。不过我还是
必须睡觉。它们睡觉,月亮和太阳都睡觉,连海洋有时候也睡觉,那是在某些没有激浪,平
静无波的日子里。

    可别忘了睡觉,他想。强迫你自己睡觉,想出些简单而稳妥的办法来安排那根钓索。现
在回到船梢去处理那条鲯鳅吧。如果你一定要睡觉的话,把桨绑起来拖在水里可就太危险
啦。

    我不睡觉也能行,他对自己说。不过这太危险啦。他用双手双膝爬回船梢,小心避免猛
地惊动那条鱼。它也许正半睡半醒的,他想。可是我不想让它休息。必须要它拖曳着一直到
死去。

    回到了船梢,他转身让左手攥住紧勒在肩上的钓索,用右手从刀鞘中拔出刀子。星星这
时很明亮,他清楚地看见那条鲯鳅,就把刀刃扎进它的头部,把它从船梢下拉出来。他用一
只脚踩在鱼身上,从肛门朝上,倏的一刀直剖到它下颌的尖端。然后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
出内脏,掏干净了,把鳃也干脆拉下了。他觉得鱼胃在手里重甸甸、滑溜溜的,就把它剖开
来。里面有两条小飞鱼。它们还很新鲜、坚实,他把它们并排放下,把内脏和鱼鳃从船梢扔
进水中。它们沉下去时,在水中拖着一道磷光。鲯鳅是冰冷的,这时在星光里显得象麻风病
患者般灰白,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剥下鱼身上一边的皮。他然后把鱼翻转过来,剥掉另一
边的皮,把鱼身两边的肉从头到尾割下来。

    他把鱼骨悄悄地丢到舷外,注意看它是不是在水里打转。但是只看到它慢慢沉下时的磷
光。跟着他转过身来,把两条飞鱼夹在那两爿鱼肉中间,把刀子插进刀鞘,慢慢儿挪动身
子,回到船头。他被钓索上的分量拉得弯了腰,右手拿着鱼肉。

    回到船头后,他把两爿鱼肉摊在船板上,旁边搁着飞鱼。然后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换一
个地方,又用左手攥住了钓索,手搁在船舷上。接着他靠在船舷上,把飞鱼在水里洗洗,留
意着水冲击在他手上的速度。他的手因为剥了鱼皮而发出磷光,他仔细察看水流怎样冲击他
的手。水流并不那么有力了,当他把手的侧面在小船船板上擦着的时候,星星点点的磷质漂
浮开去,慢慢朝船梢漂去。

    “它越来越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老人说。“现在我来把这鲯鳅全吃了,休息一
下,睡一会儿吧。”

    在星光下,在越来越冷的夜色里,他把一爿鱼肉吃了一半,还吃了一条已经挖去了内
脏、切掉了脑袋的飞鱼。"鲯鳅煮熟了吃味道多鲜美啊,"他说。“生吃可难吃死了。以后不
带盐或酸橙,我绝对不再乘船了。”

    如果我有头脑,我会整天把海水瓶在船头上,等它干了就会有盐了,他想。不过话得说
回来,我是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钓到这条鲯鳅的。但毕竟是准备工作做得不足。然而我把它
全细细咀嚼后吃下去了,没有恶心作呕。

    东方天空中云越来越多,他认识的星星一颗颗地不见了。眼下仿佛他正驶进一个云彩的
大峡谷,风已经停了。

    “三四天内会有坏天气,"他说。"但是今晚和明天还不要紧。现在来安排一下,老家
伙,睡它一会儿,趁这鱼正安静而稳定的时候。”

    他把钓索紧握在右手里,然后拿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船头的木板上。跟
着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移下一点儿,用左手撑住了钓索。

    只要钓索给撑紧着,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如果我睡着时它松了,朝外溜去,我
的左手会把我弄醒的。这对右手是很吃重的。但是它是吃惯了苦的。哪怕我能睡上二十分钟
或者半个钟点,也是好的。他朝前把整个身子夹住钓索,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于是他
入睡了。

    他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了一大群海豚,伸展八到十英里长,这时正是它们交配的季
节,它们会高高地跳到半空中,然后掉回到它们跳跃时在水里形成的水涡里。

    接着他梦见他在村子里,躺在自己的床上,正在刮北风,他感到很冷,他的右臂麻木
了,因为他的头枕在它上面,而不是枕头上。

    在这以后,他梦见那道长长的黄色海滩,看见第一头狮子在傍晚时分来到海滩上,接着
其他狮子也来了,于是他把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船抛下了锚停泊在那里,晚风吹向海
面,他等着看有没有更多的狮子来,感到很快乐。

    月亮升起有好久了,可他只顾睡着,鱼平稳地向前拖着,船驶进云彩的峡谷里。

    他的右拳猛的朝他的脸撞去,钓索火辣辣地从他右手里溜出去,他惊醒过来了。他的左
手失去了知觉,他就用右手拚命拉住了钓索,但它还是一个劲儿地朝外溜。他的左手终于抓
住了钓索,他仰着身子把钓索朝后拉,这一来钓索火辣辣地勒着他的背脊和左手,这左手承
受了全部的拉力,给勒得好痛。他回头望望那些钓索卷儿,它们正在滑溜地放出钓索。正在
这当儿,鱼跳起来了,使海面大大地迸裂开来,然后沉重地掉下去。接着它跳了一次又一
次,船走得很快,然而钓索依旧飞也似地向外溜,老人把它拉紧到就快绷断的程度,他一次
次把它拉紧到就快绷断的程度。他被拉得紧靠在船头上,脸庞贴在那爿切下的鲯鳅肉上,他
没法动弹。我们等着的事儿发生啦,他想。我们来对付它吧。

    让它为了拖钓索付出代价吧,他想。让它为了这个付出代价吧。

    他看不见鱼的跳跃,只听得见海面的迸裂声,和鱼掉下时沉重的水花飞溅声。飞快地朝
外溜的钓索把他的手勒得好痛,但是他一直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就设法让钓索勒在起老茧
的部位,不让它滑到掌心或者勒在手指头上。

    如果那孩子在这儿,他会用水打湿这些钓索卷儿,他想。是啊。如果孩子在这儿。如果
孩子在这儿。

    钓索朝外溜着,溜着,溜着,不过这时越来越慢了,他正在让鱼每拖走一英寸都得付出
代价。现在他从木船板上抬起头来,不再贴在那爿被他脸颊压烂的鱼肉上了。然后他跪着,
然后慢慢儿站起身来。他正在放出钓索,然而越来越慢了。他把身子慢慢挪到可以用脚碰到
那一卷卷他看不见的钓索的地方。钓索还有很多,现在这鱼不得不在水里拖着这许多摩擦力
大的新钓索了。

    是啊,他想。到这时它已经跳了不止十二次,把沿着背脊的那些液囊装满了空气,所以
没法沉到深水中,在那儿死去,使我没法把它捞上来。它不久就会转起圈子来,那时我一定
想法对付它。不知道它怎么会这么突然地跳起来的。敢情饥饿使它不顾死活了,还是在夜间
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也许它突然感到害怕了。不过它是一条那样沉着、健壮的鱼,似乎是毫
无畏惧而信心十足的。这很奇怪。

    “你最好自己也毫无畏惧而信心十足,老家伙,"他说。

    “你又把它拖住了,可是你没法收回钓索。不过它马上就得打转了。”

    老人这时用他的左手和肩膀拽住了它,弯下身去,用右手舀水洗掉粘在脸上的压烂的鲯
鳅肉。他怕这肉会使他恶心,弄得他呕吐,丧失力气。擦干净了脸,他把右手在船舷外的水
里洗洗,然后让它泡在这盐水里,一面注视着日出前的第一线曙光。它几乎是朝正东方走
的,他想。这表明它疲乏了,随着潮流走。它马上就得打转了。那时我们才真正开始干啦。
等他觉得把右手在水里泡的时间够长了,他把它拿出水来,朝它瞧着。

    “情况不坏,"他说。“疼痛对一条汉子来说,算不上什么。”

    他小心地攥着钓索,使它不致嵌进新勒破的任何一道伤痕,把身子挪到小船的另一边,
这样他能把左手伸进海里。

    “你这没用的东西,总算干得还不坏,"他对他的左手说。

    “可是曾经有一会儿,我得不到你的帮助。”

    为什么我不生下来就有两只好手呢?他想。也许是我自己的过错,没有好好儿训练这只
手。可是天知道它曾有过够多的学习机会。然而它今天夜里干得还不错,仅仅抽了一回筋。
要是它再抽筋,就让这钓索把它勒断吧。

    他想到这里,明白自己的头脑不怎么清醒了,他想起应该再吃一点鲯鳅。可是我不能,
他对自己说。情愿头昏目眩,也不能因恶心欲吐而丧失力气。我还知道吃了胃里也搁不住,
因为我的脸曾经压在它上面。我要把它留下以防万一,直到它腐臭了为止。不过要想靠营养
来增强力气,如今已经太晚了。你真蠢,他对自己说。把另外那条飞鱼吃了吧。

    它就在那儿,已经洗干净,就可以吃了,他就用左手把它捡起,吃起来,细细咀嚼着鱼
骨,从头到尾全都吃了。

    它几乎比什么鱼都更富有营养,他想。至少能给我所需要的那种力气。我如今已经做到
了我能做到的一切,他想。让这鱼打起转来,就来交锋吧。

    自从他出海以来,这是第三次出太阳,这时鱼打起转来了。

    他根据钓索的斜度还看不出鱼在打转。这为时尚早。他仅仅感觉到钓索上的拉力微微减
少了一些,就开始用右手轻轻朝里拉。钓索象往常那样绷紧了,可是拉到快迸断的当儿,却
渐渐可以回收了。他把钓索从肩膀和头上卸下来,动手平稳而和缓地回收钓索。他用两只手
大幅度地一把把拉着,尽量使出全身和双腿的力气来拉。他一把把地拉着,两条老迈的腿儿
和肩膀跟着转动。

    “这圈子可真大,"他说。"它可总算在打转啦。”

    跟着钓索就此收不回来了,他紧紧拉着,竟看见水珠儿在阳光里从钓索上迸出来。随后
钓索开始往外溜了,老人跪下了,老大不愿地让它又渐渐回进深暗的水中。

    “它正绕到圈子的对面去了,"他说。我一定要拚命拉紧,他想。拉紧了,它兜的圈子
就会一次比一次小。也许一个钟点内我就能见到它。我眼下一定要稳住它,过后我一定要弄
死它。

    但是这鱼只顾慢慢地打着转,两小时后,老人浑身汗湿,疲乏得入骨了。不过这时圈子
已经小得多了,而且根据钓索的斜度,他能看出鱼一边游一边在不断地上升。

    老人看见眼前有些黑点子,已经有一个钟点了,汗水中的盐份沤着他的眼睛,沤着眼睛
上方和脑门上的伤口。他不怕那些黑点子。他这么紧张地拉着钓索,出现黑点子是正常的现
象。但是他已有两回感到头昏目眩,这叫他担心。

    “我不能让自己垮下去,就这样死在一条鱼的手里,"他说。"既然我已经叫它这样漂亮
地过来了,求天主帮助我熬下去吧。我要念一百遍《天主经》和一百遍《圣母经》。不过眼
下还不能念。”

    就算这些已经念过了吧,他想。我过后会念的。

    就在这当儿,他觉得自己双手攥住的钓索突然给撞击、拉扯了一下。来势很猛,有一种
强劲的感觉,很是沉重。

    它正用它的长嘴撞击着铁丝导线,他想。这是免不了的。它不能不这样干。然而这一来
也许会使它跳起来,我可是情愿它眼下继续打转的。它必须跳出水面来呼吸空气。但是每跳
一次,钓钩造成的伤口就会裂得大一些,它可能把钓钩甩掉。“别跳,鱼啊,"他说。"别跳
啦。”

    鱼又撞击了铁丝导线好几次,它每次一甩头,老人就放出一些钓索。

    我必须让它的疼痛老是在一处地方,他想。我的疼痛不要紧。我能控制。但是它的疼痛
能使它发疯。

    过了片刻,鱼不再撞击铁丝,又慢慢地打起转来。老人这时正不停地收进钓索。可是他
又感到头晕了。他用左手舀了些海水,洒在脑袋上。然后他再洒了点,在脖颈上揉擦着。

    “我没抽筋,"他说。"它马上就会冒出水来,我熬得住。你非熬下去不可。连提也别再
提了吧。”

    他靠着船头跪下,暂时又把钓索挎在背上。我眼下要趁它朝外兜圈子的时候歇一下,等
它兜回来的时候再站起身来对付它,他这样下了决心。

    他巴不得在船头上歇一下,让鱼自顾自兜一个圈子,并不回收一点钓索。但是等到钓索
松动了一点,表明鱼已经转身在朝小船游回来,老人就站起身来,开始那种左右转动交替拉
曳的动作,他的钓索全是这样收回来的。

    我从来没有这样疲乏过,他想,而现在刮起贸易风来了。但是正好靠它来把这鱼拖回
去。我多需要这风啊。

    “等它下一趟朝外兜圈子的时候,我要歇一下,"他说。

    “我觉得好过多了。再兜两三圈,我就能逮住它。”他的草帽被推到后脑勺上去了,他
感到鱼在转身,随着钓索一扯,他在船头上一起股坐下了。

    你现在忙你的吧,鱼啊,他想。你转身时我再来对付你。海浪大了不少。不过这是晴天
吹的微风,他得靠它才能回去。

“我只消朝西南航行就成,"他说。"人在海上是决不会迷路的,何况这是个长长的岛屿。”

    鱼兜到第三圈,他才第一次看见它。

    他起先看见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它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从船底下经过,他简直不相信
它有这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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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ld Man and the S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