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英雄气短，还是儿女情长？—

    李商隐有首诗，题目叫《泪》：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一口气写了历史和传说中六种不同性质的泪，比之江淹的恨、别二赋，更为悲慨和哀伤，令人黯然销魂。可是义山先生诗中并未提及哭和泣，而是以泪作为共性来表达，可见他是严格区分哭与泣的。哭，哀之发声；泣，无声出涕。也就是说哭是有声有泪，泣是有泪无声。

    哭泣作为人类情感宣泄的一个常用词汇，人们很少去特意过问她的品性，因为她和吃饭睡觉一样，人之共有。只要“情”不从人间消失，哭泣就不会违反人性，君子小人似乎同出一理。当然现代人并不严格区分哭与泣，都笼统地说为哭。执拗地细分一下，那“哭”是真情的自然流露，象李贽所说的童心的流露，她表现得更激烈和冲动些；“泣”却有感情的自我压抑因素在里面，表面很理性坚定，与个人的品质和素养有关，而实际上往往内心更孱弱。

    如此说来，哭似乎接近于“情性”，泣似乎接近于“理性”。因此人们认为“哭”有声而得到能量的释放，其情性中的悲剧性就不那么意味深长，而“泣”的好处在于它只是和情性打了个擦边球，获得了钦佩之余的同情。哭是不要说出理由的，它不需要深思熟虑，也不是为了感染世人的伪装。泣有时候却包含了一种世故，有看透人事后的一种清醒，与其嚎啕大哭，还不如在看破人事的虚妄之后转而回眸一笑来得干脆些。

    《世说新语》讲了一个哭的故事：王衍丧子，山简去看他，衍悲不自胜。简说：“孩子既死，不能复生，何必如此哭泣？”衍答道：“情之所钟，正是我辈！”山简听后深为感动，他比王衍哭得更加伤心。如此看来，哭泣是一个人的行为符号，表达的是他的思想和情感。尽管有些哭泣是伪装的，徒具哭之貌，而无泣之魂，可能与当时的际遇有关。在我看来，把哭泣上升到一门艺术而表演得淋漓尽致的首推“竹林七贤”的阮籍。其人“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他的这种哭颇有点杞人忧天，而正是他的“无路而哭”精神怪异，恰恰表现了“哭”确实是真情的一种自然流露，是对生命的关切，也是对“礼法尚竣”的一种嘲讽。这是一种深刻的痛苦和愤懑不能正面抒发而借以“怪异”发泄的“哭”。

    还有一种是力所不逮、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哭”，实际是泣。王象春有诗“垓下美人泣楚歌，定陶美人泣楚舞”，这里是两个泣字。前者是讲深陷垓下绝境的末路英雄项羽和横空出世的殉情美人虞姬的悲壮故事；后者是讲横绝四海、位极人君的刘邦和自己的宠姬戚夫人无法废嫡立庶而无可奈何。项羽的泣多少是英雄气短，上演的霸王别姬、乌江自刎一幕，换取了无数文人的同情，鼓励他“卷土重来未可知”。而刘邦对戚夫人“你为我楚舞，我为你楚歌”之泣，此时就是儿女情长妇人之哭了。“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一个变生肘腋，连妻儿都无法保全的人，此时的哭可能也得不到多人少的同情，相反的是唏嘘不已。

    《三国演义》里有两则故事说曹操的哭，却不是一般的儿女情长，而是一种颇有灵性的哭，是善哭者，而且成始成终。张绣偷袭曹操，典韦、曹昂、曹安民均死于混战中，曹操不为他的儿子、侄儿哭，独哭典韦，而且是大哭，是英雄之泪；兵败赤壁，死里逃生，独哭郭嘉，却是智者的哭了。相比而言，刘备是既哭又泣，手段巧妙，卑鄙得让人识不出来，活计干得可是漂亮得很。东吴招亲，他是口是心非的矢口撒谎吴国太要“就此请诛”，你不能说他是显而易见的虚伪。蒋钦周泰赶来追杀，他是死乞白赖的纠缠孙夫人，也不是一眼可见的矫情。这靠的就是假哭假泣，然而他赢得的是自己的成功，应该说刘备是表演哭泣的艺术大师。

    回过头来，我们看看“岘首碑前洒几多”式的哭泣。晋朝名将羊祜镇守襄阳，政绩突出，死后百姓在岘山顶为他立碑，每年祭祀他，望其悲者，无不流泪恸哭。乡贤介子推以其独特的伦理意味赢得人们的敬重，在寒食节“百姓哀之，忌日为之断火”。尊为水仙的屈原以其作品的爱国情怀和殉国的传说，正好合乎老百姓忠君爱国的思想逻辑，因此才有端午节“楚人哀之，每至此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的习俗。这些哭却是一种哀思，是人们对历史人物的记忆和追念。因为这些历史人物的传奇故事合乎儒家伦理品性，靠其人格魅力征服了大众，人们对他们的情感就要更为真实。

    “人去紫台秋入塞”就不仅仅是泪了，而是挤得出血的“怨”，这和“永巷长年怨绮罗”的泪是一个对照。前者是表明王昭君选择的勇气，她是要借出塞的机会，飞出后宫的樊笼；江淹的《别赋》有句“明妃去时，仰天太息”，“太息”一语道出了昭君远嫁的悲凉，实属无奈的“哀”“怨”。后者“怨绮罗”就是明白无误的宫怨了，意指宫女幽怨不能与君王接近的悲“哀”。白居易的《后宫词》“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很形象地描绘出宫女们忍受着生命的饥渴，面对青春、爱情、生命的葬送，是欲哭无泪，只好此情脉脉偷诉，幽怨之气弥漫在历史的书页里，隐隐带着呜咽，随着自己青春的老死，直至红颜化为枯萎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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