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婉如清扬  文

    芬蕊在超市给朵朵挑洋娃娃,朵朵在小车里咿呀地叫着,红红的小嘴流出些口水,芬蕊便急惶惶的从腋下抽出绢丝的手帕来,待要伸手擦时,耳听得背后飘来一种熟悉的气息,不由得转过身去,生涩涩的一张脸几乎碰到芬蕊的鼻翼尖儿,芬蕊的眉头皱了起来,躲开了一些,却看见那么熟悉的一双眼,深深地笑着,像滴落在花尖上的一颗泪,忍不住滚落下来,啪得摔成碎片,刺得心干干的疼。

    芬蕊在愣怔的当儿,朵朵张开了手闭上了眼瞪着小腿儿大声的哭起来,这时候正是午时,超市里三三两两的人,恹恹的闲逛着。芬蕊赶紧张开了手臂抱起了朵朵。小家伙咧开了小嘴儿咯咯的笑着,芬蕊拍着她的背的手缓缓的慢了下来,再回转身,那个人正消失在超市出口,和他并排的是一个臃肿的身影,穿着宽宽的点缀着紫色小花的孕衫,“大概是他的妻吧。”芬蕊意兴阑珊的想着。

    这一天,芬蕊悄悄的恍惚着,初秋的风有些薄薄的凄凉,黄昏降临的时候下起了小雨。芬蕊打开衣橱,扑面而来的紫檀木的气味令她蹙起了眉,在那些长衫短裙的重重迭迭之间,她掕起了那件蓝布碎花衣裙,窄窄的旗袍样式,泛白的蓝,散漫的开着些纤小的茉莉。芬蕊站在穿衣镜前,贴身比划着。镜中是妩媚的一个妇人,光溜溜的发髻,清幽幽的一双眼,颊上淡淡的胭脂晕染出浅浅的一点红。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芬蕊扭亮梳妆台前的灯,红黄的纱罩中流泻出一角醉醺醺的光,正懒懒的罩住那一面相框,长方的白框,纸托,照片的四周有些阴惨惨的,看过去是一张年轻的脸,从前时髦的短发,挺直的鼻,汪汪的眼,一袭旗袍裹出玲珑的身段,远远的笑着,仿佛是别家的女子。是的,黑白老照片是芬蕊从前的美丽。拆拼了那些时光,她不过是铮亮的红木家具底下存在着却看不见的华贵,低低的华贵。

    芬蕊又看看镜中的这张脸,还是和五年以前一样,却是一无所有的静默着。

    五年前,那时她是国立女中的学生,对面是华泰洋行,每天早晨都会在街角处遇见,先是各走各的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后来点头,微笑,互相道一声早,忽然一天早晨就下起了雨,他像事先知道一般就等在那里,芬蕊用书包挡住头要奔向门口却不防与他撞个满怀,霎时便红了脸,雨水顺着脸庞流下来,整个人就是湿润的了。他说我送你进去,米色的油纸伞饱满的开出了花,遮住了那片灰蒙蒙的天,芬蕊仰起头,看见那样的一双眼,深深地含着笑,芬蕊的心咚咚的跳跃着,短短的一条路,两个人,紧挨着。

    后来,后来的后来怎样了呢?

    芬蕊掠了一下额角的垂下来的发。灯就突然暗了一下,而在她的心中却有一道明亮的光倏然的坠落。从那以后他们还是遇见,照常的道早安,却忘记问对方的名字。

    忽一日就不见了他,像是突然闪耀的烟火,噼啪之后只有些灰烬和浓浓的烟味,一阵一阵的风过后就没了些许的痕迹。芬蕊常常就回过身看那条路,什么也没有。

    父亲除夕里就病了,很严重,需很多的钱。母亲哀哀的没了主意。又有人来给芬蕊说媒,祥隆钱庄家的三少爷死了妻快两年了,听说是很规矩的男子,又曾经念过洋学堂。芬蕊死活也不情愿,经不住母亲悲悲切切的埋怨,又看见躺在床上瘦如芦柴的父亲不停地喘息,芬蕊知道华丽缘与她无干,她只是旧时的女子。

    春分时节,芬蕊戴上了红红的盖头,吹吹打打的喧闹中她是春天里的桃花,艳艳的寂寞着。花烛之夜,在满眼灼人的红光中弥漫着淡淡的中药的味道,那个孱弱的男子在灯光里苍白着,却非常歉意的说都是我父亲安排的。芬蕊也不知怎样就那样顺从了他。她用两年的时间精心的照料着这个善良的男人,却终留不住他单薄的生命,在她生产的当晚他也没了。

    芬蕊倒没有多么深的悲痛,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享受这一切的,生命于她也终不过是一粒尘埃,有阳光的时候可以看见飞舞的姿态,而黑暗总是太多,所以她不怨怒。

    夜逐渐沉了下去,雨也早停了。关了灯,红木家具,紫檀色的衣橱照旧散发出华贵的气味,一天又一天的陈旧下去。

    三十年代的故事离我们很远了,那时的月亮一定很冷。